乐土
[编者按]一篇由专业游戏制作人员所写的小说，实在是道出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。乐土究竟在什么地方，他能找到吗？国产游戏能找到吗？一切都不得而知，但只有一点很清楚：喜爱游戏的玩家，他们的心中都有自己的乐土。
（一）
“你知道现在离我们预定的发行时间还有多久吗？”江总问道。
“知道。可是……”我说道。
“你知道就好。不要跟我可是可是的，”江总挥了挥手，打断我说的话，“我们的游戏预定在2000年春节之前上市。你们现在完成得怎么样了，我不懂，我只知道你必须到时候把东西交给我。”
“不行，以我们现在的速度，那个时候确实能够出一个可以玩的版本，但是那是完全没有测试过的，根本不可能上市的呀。”我说道。让一个这样的游戏上市，对于从玩家出身的我们这些制作人来说，后果可想而知。
“那个时候能够拿出一个可以玩的版本，就行了，我只要你这句话。至于有没有BUG，上市以后再说也不迟呀。”
“这样一个游戏肯定卖不好的……”我还想说。
“第一，你太低估我的市场能力了；第二，错过了春节的游戏发行时间，才是真正的卖不好。”江总显得有些不耐烦。
我打了一个寒噤，再也不敢说话了。这个游戏从立项以来，完全的制作时间只有6个月。而之前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程序员，程序实际上拖了两个月才开始工作。不到4个月的时间，要完成一个S·RPG的游戏制作……而且只有一个程序员……我闭上眼睛，不敢想象这样一个游戏做出来会是什么样子。
连续几个月以来，我们每天早上8点半上班，晚上都加班到转钟2点钟，要不是因为这个项目是我们自己的作品，我们早就已经支撑不下去了。还有3天就是2000年的元旦节了。我们都迫切地盼望着，因为按照国家的规定，是要放假3天的。如果真是这样的话，我们总算有时间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。然而到现在江总都还没有跟我们说放假的事情。
“江总，”迟疑了一会儿，我说道。
“什么事情？”江总抬起头来看着我。
“元旦节放假……”我说道。
“你们的任务还差多少？如果你能够保证完成的话，这多出来的时间为什么不考虑把它修改好一点呢？”江总看着我，问道。
“可是他们都已经很累……”我说道。
“不用说了，周日照常休息，元旦节不放假。”江总说道。
我看了江总一眼，知道再说也没有用了。但是我这次来的事情还没有完成。“关于房租的事情，我想，是不是考虑由公司统一解决？”我说道。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提出同样的问题了。本来应该是公司掏的房租钱一直都是我们自己付的。
“做完这个项目再说吧。”江总张开双手，身体重重地往椅子背上一靠，看着我说道：“还有什么事情吗？一起说出来吧。”
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够说下去了：“没有了。”转身退出了办公室。
（二）
Rainstorm坐在椅子上睡着了。虽然他的头还抬着，身体也坐得笔直，但是我知道他睡着了。我有点心酸。但是我不得不硬着心肠走了过去，轻轻拍拍他的肩膀，把他叫醒。如果让他这么睡下去……大家都会睡着的。
“如果你太困了的话，回去睡一觉吧。我准你两个小时的假。”我说道。两个小时是我最大的权限了。
Rainstorm挣开眼睛，看了看我，摇摇头，然后手指开始飞快地敲起键盘来。于是一行行的代码像流水一样从他的手底下流出。
我苦笑了一下，转身向自己的椅子走去。忽然之间，一阵强烈的睡意夹杂着昏眩向我袭来。我猛地站起，试图摆脱这种幻觉。我知道我只要一动，就会跌倒的……终于能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了，拿出一瓶咖啡，三倍正常的量，没加任何东西，好苦。我皱着眉头把咖啡一口喝下去。其实我不算讨厌喝咖啡的，但是现在我已经喝厌了，喝咖啡只是为了不睡觉。
“十分钟以后开会。”我尽我最大的力气说道。没有人抬头看我。我不知道他们都听见了没有。我拿出文件夹，翻到一页新的稿纸，把会议要说的事情写在上面。
“什么？工资又要降了？？？”虽然我一再说明是为了控制开发成本，而且我的工资也降了。但是不满仍旧像火山一样在小组里面爆发出来。我沉默。我能说什么呢。老板的决定，我拿什么去更改？
“我再也不做游戏了。”Rainstorm苦笑着对我说道，“早知道我去做多媒体的程序员，或者做数据库的程序员，一个月五六千的工资随便拿，我吃多了没事干做游戏程序员?”
“我知道你不会去做多媒体或者数据库的，是吗？”我说道。“因为你跟我一样，也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来做游戏的。虽然我们现在的处境并不好，但是相信总有那么一天的，是吗？”
“不错。”Rainstorm说道。“但是这个项目完成以后，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做了。也许……我会离开游戏程序一段时间。”
“还有两个星期了。加油啊。”我拍拍他的肩膀，说道。Rainstorm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，为了我这个项目，他放弃了一个非常好的职位来到了深圳。但是，现在我只能对他抱歉。我也想不到会出现这种情况。我们当中没有人应该对这件事情负责任。
我回到宿舍，躺下，感觉脑袋边有一个硬硬的东西。那是一本书，《诗经》。本来想找时间看看的，一直都没有机会。随手拿起来翻开一页举到脸上：
“……硕鼠硕鼠，无食我黍！三岁贯女，莫我肯顾。逝将去女，适彼乐土。乐土乐土，爰得我所……”手一软，书“啪”地掉在脸上，睡着了。
（三）
2000年1月20日，游戏终于如期“完成”。只有我们知道，这个游戏根本不能够算制作完成的。
同时，公司也放假了。我大睡了三天，然后启程回家。
2月1日。游戏如期发售。由于事先的广告宣传做得很足，游戏的销售业绩非常好。第一天就卖出了差不多两万套。我苦笑。
春节在不停地奔走之中度过，总算可以去看望同学的时候，却又快要上班了。我到阿林家里去的时候，正好一大帮子同学聚会。阿林自己开了一个小店，卖软件。当然是以盗版的为主。但是当他知道这个游戏是我做的时候，特意进了一批正版来卖，自己还买了一份收藏。
聊着聊着，不知道怎么话题就转到我做的那个游戏上去了。
“什么狗屁游戏，还卖38块钱一份，白送给我也不要。”
“哼，这么差的游戏，也就算了，我买的那一份盘片有问题，读不出，居然还不能换！！！……TMD什么正版，别想我再买国产正版游戏了！”
“Tornado，你来了？”阿林看见我，赶快跑过来打招呼。
然后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。所有的目光都盯着我。我很想转身离开。但是我的脚却像是被钉在地面一样，一步也动不了。我的心脏一下子缩紧了，拼命缩、缩、缩、缩，像是要从我的胸膛里消失一样。我知道我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。
我张了张嘴，想跟他们打个招呼，却发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阿林走上来，抱住我：“我知道不是你的错，对不对？”
我点点头，又摇摇头，眼泪开始涌出来。
“对不起，我们刚才还骂你来着。”同学们认识的，不认识的，一个个走上来安慰我。“其实游戏还是做得很不错的，创意也好，画面的质量不错，音乐也好，只是BUG太多，玩起来很困难而已。”
我忽然涌起一股想狂笑的冲动。
“什么呀，垃圾就是垃圾，不要顾全我的面子就不说了。你们不骂，我来骂。TM什么玩意儿，根本就是垃圾制造厂！！”我狂吼道。
“Tornado……你安静一下……”阿林说道。他把我扶进房间里面，出去的时候还顺手把门带上，好让我安静一会。
躺在阿林的床上，我忽然想到，要是我在街上听到别人骂，我一定不敢承认游戏是我做的，而且一定也会跟着骂的。
可是，真的是我的责任么？不知怎么，眼前忽然浮现了那天晚上临睡前看的那首诗。“……乐土乐土，爰得我所……”
为了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做游戏的地方，几年来我几乎每年换一个公司，而我也从一个小小的玩家变成了独立负责一个项目的总策划、项目经理。然而走到哪里都是失望。几乎每一个投资的老板都希望员工的工资尽可能的低一点，员工的工作态度更加勤恳一点，员工做的第一个游戏就能够挣钱多一点。没有任何地方有稍微宽松一点的环境，能够让我们无忧无虑地坐下来，好好地做一个自己想做的精品。但是我仍旧相信，乐土还是存在的。
乐土呀乐土，你在哪儿呢？
（四）
“我走了。”Rainstorm说道。
“不做游戏了？”我问道。我不愿意相信他会这样离开。
“也许将来我会回来的，但是，现在……”他说道，“……我的新工作是网页制作。”
“……也好，希望你能够很快的回来。”我沉吟了一阵，说道。“我也要离开这个公司了。希望能够找到真正的投资人。”
“别傻了，现在投资游戏的老板，有几个会让你真正地安心制作自己想做的东西？”Rainstorm说道，“如果你真的还想做自己想做的游戏，只有一条路可以走，就是自己当老板。可是你能够找到风险投资吗？”
“风险投资？”我眼睛一亮，“现在国内不是有很多吗？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Rainstorm大笑起来：“现在国内有很多？你去调查调查，哪一个投资商不是抱着急功近利的心态来投资的?告诉你，现在国内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风险投资商！！真正的乐土，只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。可是，我们现在连一根木头都没有。你拿什么去创造呀？哈哈哈哈……”
乐土！我心里一震，抬头看他。他正好丢下一句话：“我走了。”然后转身离开。
看着他离开的背影，我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。
难道，这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乐土么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