丢下钢笔用电脑
我当时竟然没有听懂她的话。我以为她说的玩电脑是指玩电子游戏机,我的业余爱好偏“武”,包括游泳、散步、乒乓球之类,却没有文的,如下棋玩牌等等,当然也就不喜欢打电子游戏。但到了1990年下半年,美丽的江南却流行起我王某人投入电脑游戏、技艺超凡入化、已经精通了多少多少盘、正在学多少多少盘(谁知道叫盘呀还是什么的,反正到现在我也还是没玩过也不想玩任何电子游戏)的消息。当朋友们高兴地向我转述他们得自南方的关于我的传闻的时候,听了我的辟谣,都显出了失望的表情,我也深为自己的状况与流传不符而觉得对不起朋友。
后来才知道谌作家当时已经开始用电脑写作了。她和一些别的同行陆续用起了电脑,并动员我也“先进”一下。我则顾虑重重,心想,“电脑那玩艺儿是科学,咱们弄的是艺术,以科学之逻辑干艺术之虚无缥缈,殆矣!”又想,“字好字坏钢笔那玩艺儿咱用了几十年了,写字虽累但从来不动脑筋,而使用电脑,写一个字以前,先摸它的脾气找他的路子走它的门道,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?这么干不是一下子就把灵感全轰走了吗?”舍纯熟而取生疏,舍轻便而取笨重,舍廉价而取昂贵,我有病了还是怎么的?
1991年7月,张洁从美国回来了。她也用上了电脑。她也向我鼓吹起电脑来了。她给我讲了别人讲过的稿面整齐、便于修改、便于复制等电脑写作的优点以后,又给我讲了一个别人没有说过的道理。她说:“你知道,写作最难的是头三行字。每天上午动笔以前,总得磨蹭好半天,你是不是这样呢?”我连连说我也是这样。她说那就对了。“弄个电脑的最大好处是它像个游戏机似的,吸引你老是惦记着要坐到它那里去。”
她的这个说法倒是有说服力。我是“懒驴上磨屎尿多”,写高兴了是件极愉快的事,但就是进入这种写作状态难。我的心眼活动了。
到了1991年,忽听得李国文、叶楠、梁晓声等人一家伙全都电脑化了。看来我必须得赶紧制办。说起来我在买东西方面的智力绝对比白痴强不了多少。“傻子过年看隔壁”(这句俗话还是从《艳阳天》上学来的),既然那么多人都买了,我也就买吧。
电脑刚买来以后就跟家里多了一个妖精差不多。由于不熟练,机器老是出故障。一次,屏幕上所有的字都没了,剩下一些古古怪怪的符号;自以为打得很对,机器却老是出现“滋儿滋儿”的怪声;打着打着进入了死机状态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……走投无路之际,请来技师,却原来难者不会、会者不难,稍稍一动,一切便得心应手。
我用电脑没有经过任何培训过程,拿过来就胡打上了。一开头用汉语拼音方法输入,我自以为精通汉语拼音,不会有问题。实际上有些字自己读的音就不准,拼出来当然也不会正确。例如荨麻疹的荨字,我拼“xun”,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字,无法,去查字典,才知道它的正确读法是“qian”。赝品的“赝”字的正确读音与拼法,我也是查过字典才闹明白的。拼音输入法帮我纠正了不正确的汉字读音。
慢慢地也就习惯了。特别在掌握了双拼技巧以后,拼音也打得蛮快。我用拼音方法“写”了近五十万字的文稿,其中包括长篇小说《恋爱的季节》中的后三分之二、小说《奥地利粥店》、《成语新编》等。
但是谌容与她的儿子梁左却坚持不懈地劝我改学五笔字型。因为五笔字型可以直接把字打出来,不需要像拼音那样打了还要从屏幕上选同音字。但我一看五笔字型的原理、程序、口诀……就头大如斗。我的女儿也跟着起哄,说什么某位小姐培训了三个月也没学会五笔字型,更使我怯起阵来。
结果太太充当了“扫雷”先锋,她买了几本讲五笔字型的书,在无人辅导的情况下自己初步掌握了五笔字型的基本要领。随后又经过年轻的朋友梁左的一次不容争议的恳切动员,我在1992年8月下旬下定决心,抛掉已经驾轻就熟的拼音方法,改弦更张,从头学五笔字型。自谓:精益求精,更上一层楼。
和这一辈子干别的事情一样,我习惯于在做中学、用中学。拿过五笔字型的表格来,头一上午我就打出了十几个字,下午就用五笔字型输入法给儿子写起信来了(按谌容的说法,这也算奇迹了)。无非是找不出五笔字型的拼形码来就用拼音方法调出此字,好在拼音调出的字后也附有五笔字型码。每遇到这种情况,我就用心体会为何人家要这样拼。一回生二回熟,终于悟出了个中道理。这也叫“提高了觉悟”。想到什么事,立刻觉悟它具有的编码,它也就乖乖地服从咱们的调遣了。
现在,我用五笔字型的方法,输入汉字的速度已经超过了拼音时期的最佳状态。这个过程本身就具有莫大的吸引力。说实话,现在什么事也不如坐在电脑前打字那么有魅力。当然,电脑的作用不仅是打字、修改、复制、存档、检索……也妙用无穷。过去寄稿子到外地最怕的就是把稿子丢了,现在再也不发这个愁了。我给天南地北寄稿子现在连挂号费都省下了。劳动的条件也是过去无法比拟的,端端正正地一坐,眼睛距离屏幕一米多,也不必戴老花镜,十个手指头全用上了,不像写钢笔字那样,靠的是一只手上的三根手指头。据说两手十指同时操作还有利于大脑健康,老了不得偏瘫。
一次,我听到刘心武与人议论电脑会不会影响灵感呀形象思维呀什么的,我便有些“怒从心来”,便对刘老弟说“您的这些议论,其实与清朝末年一些人反对铁路火车的性质一样”,批得他只剩下了咯咯地笑。后来又有一次听到一位作家朋友说对电脑表示疑虑的话——其实这种疑虑我过去都是有过的,我便更“恶毒”地对他进行批判道:“别财迷啦,您老!”
我成了用电脑的积极提倡者、宣传者、捍卫者了,而且很带一点不容异议的专制劲儿。
最新消息,心武也添置了功能良好的电脑了。
作家有了电脑,真是如虎添翼。我惊异地发现,那些抨击电脑排斥电脑的振振有词的道理大致都是不用、不会用、不想学,或者没有电脑甚至压根儿就没接触过电脑的先生女士们讲出来的——也就是臆造出来的了。